我最享受的事是下象棋,而唯独与街边的大爷下棋是最为开心的。
躺在床上即将入睡的我听见了呼唤我的声音,当我睁开眼睛打算找到声音的来源时,这种声音却突然消失了。我带着满脑子疑惑重新闭上了双眼,伴随着双眼的闭合,呼唤我的声音再度响起。我决意闭上眼睛去探索这个声音的来源。我在四下摸索中缓慢前进,历经各种拐弯,最终摸到了声音的来源,它是那样的冰冷、光滑,又是一个平面。在突然间我瞪开了双眼,面前镜子中的我闭着双眼触摸着镜子并闭着嘴呼唤着我。
我睁着眼睛后退,镜中的我也做着相同的动作,唯一的不同就是他在闭着眼睛。
在我闭上眼睛的一瞬间,我发现了镜中的我正在睁开眼睛,我开始低声呼唤着我自己。我身体不由自主地回到了床上,而后又不由自主地摸到了镜子并再一次睁开了双眼。
难受至极的我企图摆脱这种循环,一头撞向镜子中我的头上。
一道紫黑色的闪电划破天空,并始终闪烁,它一直在变幻着颜色,从紫黑变到紫罗兰,从紫罗兰变到普蓝,从普蓝变到深蓝,从深蓝变到海蓝,从海蓝变到天蓝,从天蓝变到蓝绿,从蓝绿变到草绿,从草绿变到墨绿,从墨绿变到赭石,从赭石变到土黄,从土黄变到棕黄,从棕黄变到朱红,而后炸开,散落在了我那白色破了皮、棱被我头磕掉的床头柜上。
此时的我是那么执着,但是搞笑的是我并不知道我在执着什么,坚持什么。
秋意正浓时,我们爷俩对坐在街边的柿子树下,面前一个古老的战场——棋盘。
我骑着四蹄白的毛驴儿,握着朴刀,在沙漠中迎着一群骑着蒙古马的铁甲阵。我想先把这冲在最前方的两个人放到我身后然后砍死第三个人,所以我就应该在他们将近冲到我的时候先躲一下,然后把朴刀调整到刀刃朝上,捅入第三个人的铁甲缝里,接着向上挑,把这个铁甲划开一条越过头盔的口子,这个人肯定会在空中形成一条优美的弧线。
然后他们就会感到恐惧而停滞不前,因为若是当第四个人到我附近时,我也会做相同的动作。
我仰天大笑,嘲讽他们的胆怯与愚蠢,一个铁甲阵就能够拦截我的前进么?所有的铁甲都是我走向我目标的地毯。阻挡我的人越多,我的地毯越华丽。
火红的柿子悬在头顶,像极了灯笼,我感受到了丝丝惬意。
若是看见别人家的地毯特别华丽,人们总会想去把那华丽的地毯归自己所有,仿佛一旦某物体看似美好,那么其原因一定是诱惑别人。长得艳丽的花若是被人们所看见并且无人阻拦,那么肯定会有人将她采摘而下,别在耳朵上,插在头发里,总之是归了掐死这朵花的人。然后这人就会说这花多么的漂亮,自己是多么地爱护她。事实上这朵花并不愿意被掐走。
然而这普遍的逻辑在这里却失了效。纵使这柿子长得多么丰腴,身姿有多么的妖娆,脸颊上的红晕多么有诱惑力,散发出的香气多么使人陶醉,也没有一个人将她摘下。
这些柿子们希望人们用那普遍的逻辑,但是她们没有任何机会张嘴说出自己的请求,只能在所剩无几的时间中淋漓尽致地表现出自己希望被人们认可并采摘的想法。
然而这里的人们为了爱护这些柿子们,不舍得把她们摘下,丝毫不懂得柿子们有多么想被人们认可、有多么不想平庸地腐烂。
爷爷飞象开局(象三进五),我起砲在中宫。
此时我心里突生一念,若是我把俩砲叠在中路,用辘轳砲带着卒打中路,然后鸳鸯马辅助攻击,这势必剽悍,定能把他打得无力防守。我要把车也向前冲,这样俩车马炮,总共六员大将一并从中路进发,直奔老巢。试想一下,他若是用屏风马守中路,那我用我的车打掉,再用卒向前冲,砲也就可以跟进了,然后直接用砲把他将出来,再用马擒住。
我估计二十步以内干掉对方,但不能这样,因为我要多玩一会儿,所以后面应该把他慢慢地杀到只剩光杆司令。
现在大概的计划已经设计完毕,是时候进攻啦, 一声令下,六员大将如同奔赴雨季草场的牛羚一样向前冲锋。
激动且心急的我率大军撕破了爷爷的防线,并直奔老巢,我乐得嘴都裂到了耳边,手也发抖。
爷爷不慌不忙用一小股兵力直袭我大本营,我的笑容僵住了。
回到了我那老旧的宅子中,似乎有十五年没人进来过了。墙上挂的钟表始终在那个时间停滞,正如同另一面墙上挂着宋画马远的水一样停滞着。整个房间的画面定格在十五年前,墙上的画定格在九百年前。
那白色破了皮且没有棱的床头柜上,摆着我小时候的照片,他在笑,这个笑容就在这里停留了十五年。再怎么天真的笑容,再怎么纯洁的笑容,当被人不间断地看了十五年,总会有种邪恶感以及恐惧感。
拼命地撤军的我意识到我又中计了。慌张失措的我打开了折扇并急促地扇起风来。
不愿意破坏这种老旧回忆的我扒着窗户向下张望,看见一个人在秋风的呼啸中举步维艰地前行,夹杂在秋风中的衰叶与枯枝均打在他的身上,而所有果实的醉芳却被另一个行人闻到。
他再也走不动了,像个英雄一样矗立着。但是试想一下,一个英雄在面对着挤兑他的大自然,这种情况就又不一样了。他最终倒下,怀中掖着给他妻子的情书全被风给薅了出来,一个也不剩,白纸黑字漫天飞舞,从窗户的缝隙中飘入了这街上的各户人家里。须臾间,几乎所有的人都打开了窗户,去嘲讽那倒在地上所谓的英雄,因为他是个鳏夫。
飘扬着的旗帜裂裂作响,而街上的另一个行人在悠哉游哉地彳亍,因为所有的枝叶都不找他,他享受着秋天的醉香,风在他身上像是夏日中的凉风这样清凉,亦或是说像冬日中的暖风那样暖和。他的衣襟、裤脚和袖口被柔风撩了起来,胡乱地摆动。
他在人们的惊讶中继续行走,众人心想,这人居然能在这么烈的风中如此悠然自得地游荡,他势必胆量过人,他势必是英雄!而那行人全然不知,只道是享受着春忆的秋风,与果酒的香。
众人赞扬他是个英雄,敢于与大自然搏斗,还如此的悠闲,比那个倒下的流氓强多了,他是真正的英雄!那个流氓活该倒下!
最终我被抽走了车,而且主力部队也死得差不多了,幸好我剩下了马,因为我擅用马。
我再也看不下去那一群人在陪着大自然疯狂地挤兑那倒下的英雄了,我默默地离开了窗户,离开了这十五年前的屋子。
回到了现在房屋中的我坐在了写字台前,拿起钢笔来尽情挥洒着墨水。酣畅淋漓地写下了刚才在老宅内的所见。这支钢笔从来不堵塞,灌了几次墨,顺顺畅畅地写出了成千上万字,每一个字都是那样的方正,都是那样的有激情,都是那样的有力,都是那样的通顺。
而后我又开始作画,企图用钢笔复制出马远的水,虽然笔法不同,材料不同,但是他的神韵却被我画了出来,又掺了自己的味道,我把这幅钢笔画自己进行了装裱,又拿起一颗极为锋利的钉子,对着墙上猛地来一锤子,滋溜就进去了,于是我成功地把这幅画挂在了墙上。
对方的也不容乐观,只剩下那偷袭我的部队了,现在我俩情境相差无几。
我企图用卧槽马把他老帅将出来再用砲擒住,
过于开心的我有些得意忘形了,想出去搞些事情。拿出前一阵子购置的化学试剂,从中择出一些。择出了镁单质和高锰酸钾;择出了二氧化锰、氯酸钾、三氧化二铁和铝粉;择出了浓硫酸、硅藻土、浓硝酸和丙三醇;择出了活性炭、硝酸钾和硫单质。自己严格用熟悉的化学方程式和精密的天平配置出了完美的火药、炸药,我相信我的配方绝对没问题,各种氧化还原释放大量能量。
而后用铁皮、电焊和焊条攒出百十来个炮筒,每一个都是三寸长,牛眼粗,再拿出珍藏的礼炮,把上面的导火索一个个地拆下来。
用这些自己制作的铁筒、自己配置的药以及拆下来的导火索,做出了百十来个大炮,因为药品不同,所以种类繁多。
我把这些大炮用铝箔封住口,防止泄露,然后装入大纸壳箱子中,抱了出去。摆出一台用镁和高锰酸钾为炮弹的炮,对着天空来了一发。嚯,挺亮的嘿!这个可以用来迷惑敌人以及做定位。摆出一台用铝热剂为炮弹的炮,冲着摆在前面的铁质不可回收垃圾桶,在开炮之后桶熔化了。摆出一台以硝酸甘油为炮弹的炮,对着重新凝固的铁质不可回收的垃圾桶又来了一发,它永远不能回收了。
演习完毕,直奔战场,目标是敌方的老帅!炮阵就位,左右翼前排为闪光炮,中路全都是铝热剂炮,左右翼后排都是硝酸甘油炮。
我调动马向前冲,用马当作炮的前沿哨,发出了“红帅”的坐标时,我就先用几枚闪光弹定位,确定坐标,再重新校对目标,然后重炮齐发,摧毁红方前沿阵地。炮火延伸,什么左羊角士啊,右羊角士啊,把这一类阻碍马行动的障碍物通通炸飞。这样马就可以在他的九宫格里四处践踏,四个带着铁钉的马掌轮流跺“红帅”,甭管什么头啊,胳膊啊,胸腔啊,肚子啊,爱往哪儿跺就往哪儿跺。等马玩腻了,最后在硝烟中用马蹄把“红帅”蹬出来,再来一波全阵炮火急速射,铝热剂掺着硝酸甘油一并往前吐噜,像冰雹砸在演习之前的铁质不可回收垃圾筒上的节奏一样带感,像蘑菇云一样绚烂。
我带着勾芡的嗓音哈哈大笑。管你什么的温泉关;管你什么的马其诺防线;管你什么的大西洋壁垒,管你什么的折钵山坑道防御体系,我有范佛里特弹药。笑声越发的粘稠,像是即将发射的炮弹一样。
结果爷爷将计就计,设立了一个假目标,这使得我的马报错了坐标,我的炮挪向了那个假目标,然后用几枚闪光弹定位,确定坐标,再重新确定目标后,重炮齐发。烟雾散尽之后,“红帅”心平气和地坐在九宫格中,纹丝未动,唯一的不同是他的羊角士把我的马成功困住了,而且我所有的范佛里特弹药如同烟花一样寂寞,帮人家过年了。
更惨的事是这样子的:
就在我全面进攻时他设下了陷阱,那另外一小股部队也在袭击了我的大本营,且我的马困于他的地盘,出不来,无法回防
可怜的我防守能力也快没了,最终被他围剿,一顿虐杀。到了最后的最后我只剩了除老将外的一炮一士,死死坚持着。有两个原因,一是我宁可被杀也不愿投降,鄙视那些投降的人,更鄙视那些逃跑的人,因为他们连投降的勇气都没有;二是我乐在下象棋中,哪怕是在实力悬殊的情况下,我不愿结束每一盘棋。
我欣赏那个在秋风中举步维艰的鳏夫,因为他坚决不向欺凌他的大自然低头,他虽然倒下了,但是那只是他的躯壳罢了。他只能被打死,不可能被打败。
在一切都折腾完了之后,我的一个朋友给我打电话要请我吃饭,无聊到已经开始折磨那铁质不可回收垃圾筒的我欣然接受了。到了餐馆里,他熟练地向服务员要了菜谱,问我:“你想吃什么呢?这儿的排骨油豆角做的最棒了,这儿的地三鲜也不赖,欸这里有你最爱吃杀猪菜欸,听说这家的血肠也是一绝。呦这饺子看样子不错呢… …”我开心地回应道:“随便啊。”
在结束了这个神奇的晚餐之后,他带着好奇的脸庞问我:“你为什么不去反驳那些误解你的人呢?他们在不了解你的情况下肆意地批判你那小说呢?你为什么不用红楼梦里那‘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这首诗去解释呢?”我习惯性地回答道:“习惯了。”
不知为何我俩最后没了往来。
我不需要别人原谅我与我自己抢夺一块怀表;我不需要别人原谅我道出某些事实;我不需要别人原谅我意识中的秩序混乱;我不需要别人原谅我血腥地描写惬意感;我不需要别人原谅我在心间设下重重防御;我不需要别人原谅我在未知面前挣扎;我不需要别人原谅我在痛苦的环境中以更加痛苦的方式逃离且未遂;我不需要别人原谅我在分裂的状态去分裂那些我的阻碍;我不需要别人原谅我在孤寂的时候容忍不了别人的美好并进行一通幻想;我不需要别人原谅我在争吵者、被争吵者以及拉架者这三个角色中徘徊;我不需要别人原谅我在危险的柔软中迷失;我不需要别人原谅我因为月亮而放弃暴力。
我的坚决是我品尝风雨的舌头;我的坚决是我凝视黑夜的眼睛;我的坚决是我听闻星语的耳朵;我的坚决是我嗅闻犀利的鼻子;我的坚决是我筑起幻觉的双手;我的坚决是我走在虚无的双脚;我的坚决是我享受月光的意识;我的坚决是我静如海啸的思维;我的坚决是我抵抗无言的焦虑;我的坚决是我寻找出口的愉悦;我的坚决是我解决饥渴的忧伤;我的坚决是仅属于我的坚决。
爷爷看出了我的心思,笑了笑,满面的皱纹同秋菊一般绽放,我更开心了,他陪我把这盘毫无悬念他赢的残局,从上午下到了天黑。
百花绽尽八月残,秋菊三打傲霜寒。
蔫蔫萎萎不落瓣,败局已定活似驴。
我很开心,就又打算画一幅画。拿起那支我认为是世间最好的钢笔,灌饱了墨,在纸上尽情地作画。打算挥洒出我独自一人骑着四蹄白的毛驴儿去抗击骑着蒙古马的铁甲阵。
我轻轻松松地画出了我立在沙场中央,提着朴刀,面前全是铁骑,其后沙尘滚滚,颇有些在秋风中那艰难行走之人的英雄色彩。
之后又画了一幅画,是我避开前两个骑兵,将朴刀捅入第三个人的铁甲缝里,我画出了鲜血喷涌和刀上寒光闪闪。
我画的都是黑白画,因为我只信任这一种黑墨水。
再画一幅画,这时我已经将朴刀挑至那人的头上,剌开了头盔。由于在画的时候过于激情,所以用力过大,在纸上面留下了若干道透亮的口子,但是画面依然生动,依然那么传神,仿佛画中的朴刀在疯狂地搅动。
爽快的我放下了笔,把笔插入笔筒中的我站起身来,刚站起身的我想到了还有一副画没画,就是把刀抽出来,嘲讽地看着铁甲军。对!是的,刀还没拔出来呢。我赶忙抓住钢笔,向上一提,笔没上来!尔后我多次拿笔,都没拿上来,莫非是笔卡在里面了?莫非是我的肌肉萎缩了?万分恐惧的我再次用尽全力地扽那根笔,可其依然纹丝未动。我慌了,难道我真的没办法画出最后一幅画了吗?难道我的刀真要留在那个人的头颅中吗?难道我的刀真拿不出来了吗?难道我真要被后面的人砍成肉泥吗?我不甘心啊!
我好像乐在“棋”中,乐在其中,爷爷和象棋让我暂时离开了无聊,也让我永不言败。一来一往行云流水。我享受着下棋,并快乐着。而他最能陪我玩儿,所以我享受与他玩的时间并珍惜。
下棋对于我而言是快乐的事,然而下棋是两个人的游戏,不单单是我一个人的。试想一下,我自己抱着棋盘与自己对弈,我走一步,我再走一步,我只享受着下棋快乐的一半,因为我知道我下一步要做什么,我也知道我知道我下一步要做什么,所以一切阴谋诡计,一切拖住时间的招法全都失了效。
殊不知老爷爷也需要快乐,需要聊天。我没跟他有多少的嗓音交互,因为我们所有想说的话都已经在棋中说完了。因为他看出了我不愿意离开棋盘,所以他用技术的智慧与我周旋了一下午。
已经黄昏了,我也足够开心了,我是时候离开了,离开这陪伴我一天的爷爷,离开这老旧的棋盘,离开这妖艳的柿子。他并未伸手挽留我,我于是就径直离开了,当我走到拐角时,一束极具穿透力的阳光打在了我脸的一侧,我控制不住地回头,看见残阳的同时看见了宛若雕塑的老爷爷:静静地坐在那里,呆呆地望着棋盘。火红的柿子和我注视着这一切,我不知缘由地心生歉意。
闲来无事与翁嬉,老叟时光有节余。
日升东方坠从西,朽木棋弈已天齐。